关于犹太复国主义，近些年国内学术界翻译了一些国外学术成果，如《犹太复国主义史》和《近现代犹太宗教运动》等。西北大学刘金忠的《犹太复国主义研究》从近现代犹太教思想对犹太复国主义进行宗教上的认识与思考。其他一些学者的论文大都从近代民族主义思潮和民族主义运动以及国际关系角度来阐述。我们知道，犹太民族是一个特殊的民族，而犹太教又是这个民族的核心和灵魂。研究犹太史是不能忽视犹太教理念的作用。犹太复国主义运动从本质上讲是一个非宗教的运动，犹太教与犹太复国主义运动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联系。但实际上，二者有着深刻的渊源。犹太教的特殊理念与近现代民族主义浪潮，以及英美在中东的国际关系相结合，促成犹太复国主义的实现。因此，本文从犹太教思想入手，分析它对犹太复国主义运动产生的深刻影响。

一

  犹太教之名源于希腊文Ιουδεισμος，意指犹太人的宗教信仰和习俗。犹太教最鲜明的特征便在于其强烈的民族性，即犹太教与犹太民族相互依存。一方面，犹太教是犹太民族的宗教，与后来普世性的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相比，犹太人不以向异族传教为自己的义务。另一方面，犹太民族具有鲜明的“宗教气质”。没有犹太教，犹太民族也许早就不存在了，可以说，犹太教是集宗教观念与民族观为一体的宗教。“犹太教与犹太民族主义是不可分割的统一体，犹太教也不是纯粹理性主义的宗教。由担负神圣使命的全体以色列人的躬行践履而培养的犹太教传统，不仅规范犹太人的行为而且指导其思想，其最终目标就是要在现世为犹太民族及全人类创立唯一上帝的普世王国。”[1]保守派犹太教(Conservative Judaism)[2]认为犹太教是整个犹太民族意识的宗教表现形式。他们反映了犹太教的民族性，尤其是在近代犹太复国主义运动中寻求传统与变革的连接点，通过复兴犹太教来加强民族认同感。[3]

  犹太民族亡国后经历颠沛流离，遭受迫害欺凌，到了近现代沙皇俄国和希特勒的残酷杀戮使犹太人的处境十分悲惨。而犹太教作为集犹太民族的精神信仰、生活方式、道德规范、组织制度和民俗礼仪为一体的宗教，维系了犹太民族与犹太文化的延续。这也促使犹太人从犹太教拯救以色列的历史中寻找解脱苦难的方式，从《圣经》[4]中对犹太人将重返锡安山，重建耶路撒冷[5]的预言中获得精神鼓舞。以色列学者R·J·兹维·韦尔布洛夫斯基指出“犹太复国主义运动使犹太人的古老愿望与传统愿望变成了现实，这种愿望在19世纪无疑具有与救世主降临说那种梦想所不同的现代政治的社会形式。使犹太复国主义运动尽管是现代运动，但仍然包含了不少救世主降临说里所宣传的古老期待。”[6]犹太复国主义运动之所以有浓厚的宗教色彩，是由于它是建立在过去的共同历史和共同意识上，而这种历史和意识是以宗教为基础的。它也影响到早期的犹太复国主义者如摩西·赫斯(Moses Hess 1812—1875年)[7]、列奥·平斯克(Leo Pinsker 1821—1891年)[8]和西奥多·赫茨尔(Theodor Herzl 1860—1904年)[9]等人的犹太复国主义纲领，发起“希巴特锡安”(Hibbat Zion)[10]。而他们的政治目的因符合犹太教的宗教信仰和宗教观念而在世界犹太人中间引起很大反响，从而得到广泛的支持。因此，“离开犹太教去考虑犹太复国主义和离开这种思想去考虑以色列——至少按这个国家今天的情况都是不可能的。”[11]而它的根源就在于犹太教中宗教和民族不可分割的传统。

二

  犹太复国主义产生不但有其历史条件，同时还有其宗教思想根源，如果抛开犹太教理念来审视是无法理解的。本文将从以下几个方面来分析犹太教理念对犹太复国主义产生的重要影响。

  ⑴一神论观念(Monotheism)[12]。犹太民族之所以在流散生活中没有被其他民族同化，始终保持犹太民族统一性，其根源就来自于犹太民族的宗教——犹太教。而犹太教信仰“雅赫维”(Yahweh)为独一真神的一神论观念最终成为犹太人最典型、最根本的观念。《旧约·圣经》中记载到：“耶和华以色列的君——以色列[13]的救赎主，万军之耶和华如此说: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后的，除我以外再没有真神！”[14] “我是耶和华你的神，曾将你从埃及被卖为地为奴之家领出来。除我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15]历代犹太先知、拉比等也靠这一观念强化犹太民族的凝聚力，保持犹太民族的纯洁，加强犹太民族的团结，使犹太民族得以保存下来。近代的犹太复国主义者如平斯克、赫茨尔等也把犹太教的一神论信仰作为加强犹太民族感情，唤醒民族意识的手段，从而号召和团结犹太人回到巴勒斯坦。

  ⑵应许之地观(The Promised Land)亦称“以色列地”。指上帝应许亚伯拉罕及其后裔永久居住的土地。[16]据《创世纪》记载，上帝允诺亚伯拉罕：“我要将你现在寄居的地，就是迦南全地赐给你和你的后裔，永远为业。”[17]后又对以撒和雅各重申这一应许。而当上帝选召摩西率领以色列民出埃及时也曾说“要将你们从埃及的困苦中领回来，往迦南人、赫人、亚摩利人、比利洗人、希未人、耶布斯人的地去，就是到流奶与蜜之地。”[18]这“流奶与蜜之地”就是指“迦南”。而犹太复国主义作为一种思潮早在犹太民族失去家园后的古代，即第一圣殿被毁[19]后就已产生。当时是失国流亡的犹太人在异国他乡产生的一种回乡观。当这种回乡观与犹太人的宗教观——在救世主降临时得到解放的思想融合在一起，便成了犹太人所特有的一种人生观——希望有朝一日会重新回到“上帝应许之地”。[20]犹太民族返乡复国的思想源于犹太教的“应许之地”观念。这一观念重要意义在于犹太民族与应许之地的精神关系。在犹太人流散期间，回到“上帝应许之地”是维系犹太民族精神的支柱。“甚至在犹太民族被迫离开他们的祖国以后，巴勒斯坦的天空和土壤、雨水和甘露、圣地的树林和果实，仍然继续反映在当今犹太人的祈祷及宗教节日中。”[21]犹太复国主义的政治目的也是借助这种“应许之地”的宗教精神追求，来实现重建“特选子民”[22]的“以色列国”。历史上，每个时期都有犹太人不顾艰难困苦，从散居的“寄居地”返回这块向往多年的圣土。赫茨尔曾评价到“是否这个国家仅是个真正而非理想的国家要取决于犹太人自己。如果这一代的道路是阴暗和狭窄的，我坚信，将会有下一代，一个更好的，彼此互相激励的一代。如果他们迫切强烈的愿望(回到巴勒斯坦)，他们中将拥有那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国家。”[23]正是基于这一点，犹太复国主义者始终把巴勒斯坦视为复国的历史和地理主要依据。[24]这种依据与犹太复国主义的政治目标显然有难以割断的联系。当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国真正在巴勒斯坦建立时，大卫·本·古里安(David Ben—Gurion)在《独立宣言》中读到“犹太民族是在以色列的国土上诞生的。他的精神，宗教和政治特征是在这里形成的。……自从被驱逐出以色列的国土后，流散到各国的犹太人对故国忠心耿耿，始终不渝地希望返回故土和获得自由，他们从没有为此停止过祈祷。”[25]

  ⑶锡安情缘和圣殿重建(Love of Zion and Rebuild the Sanctuary)。对于犹太人而言，“锡安主义”就是犹太复国主义。据沃尔特·拉克的考证，所谓“锡安主义”一词最早由纳坦比恩鲍姆首次在政治内涵上予以公开使用。[26]而“锡安”的内涵则是指犹太人流散后回归“锡安”的民族愿望。

  《旧约·诗篇》中曾有以下记载：“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一追想锡安就哭了。我们把琴挂在那里的柳树上，因为在那里，掳掠我们的要我们唱歌；抢夺我们的要我们作乐说：“给我们唱一首锡安歌吧！我们怎能在外邦唱耶和华的歌呢？耶路撒冷啊，我若忘记你，情愿我的右手忘记技巧。我若不记念你，若不看耶路撒冷过于我所最喜乐的，情愿我的舌头贴于上瞠。”[27]这是公元前586年“第一圣殿”被毁，犹大国[28]灭亡，犹太人称为“巴比伦之囚”后的真实写照。同时也表现出他们的渴望回归“锡安”的强烈情感。在巴比伦，犹太人不能再在“圣殿”中祈祷和献祭。因此，把犹太教心灵化和抽象化的倾向日益明显。锡安和圣殿已被理想化，返回锡安和重建圣殿成为“寄居”在异国犹太人心中所渴望的目标。

  第一圣殿被毁以后，领导犹太人回归的组织者和领袖所罗巴伯(Zerubbabel)和耶书亚(Jeshua)在公元前516年重建了圣殿，史称第二圣殿。[29]这座圣殿虽然在公元前37年由大希律(Herod The Great，前73—前4年。)[30]重建。但公元70年，圣殿再次被毁。至今只剩第二圣殿院落西墙的一段，被称为“哭墙”。从此以后，大量的犹太人流散到欧洲，进而流向世界各地。但他们对锡安的感情非但未减弱，却日益强烈。圣殿代表了耶路撒冷，在流散的年月里，这种返回锡安的渴望无疑是回归家园的动力之源，复国的希望之火。犹太人始终把“锡安山”视为民族统一的象征。“他们每天都要向耶路撒冷方向祈祷三次，以便用来纪念尚未建设好的耶路撒冷；他们在举行婚礼时，打碎一只杯子，借以提醒人们在圣殿未修复之前不宜寻欢作乐；犹太人死后，总要设法从圣地(耶路撒冷)装一小袋泥土安放在墓穴里作为象征，以表示他最后安息在圣洁的土地之一上；在每一次祷告时，他们总忘不了这样的祝福：‘来年返回耶路撒冷’。”[31]在漫长的流散期间，他们无时无刻的不在怀念“锡安”，梦想重建“第三圣殿”。大卫·本·古里安对此描述到：“使我们回归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对锡安的热爱，是深切的热爱，是强烈的热爱。这在人类历史上是独一无二的，但他却是一个事实；正如你所见到的，已有60多万人回到这片土地上[32]。因为我们深深的，恒久的爱着锡安。”[33]犹太复国主义运动把这种热爱锡安的情感与复国运动实际需要结合在一起，“因为锡安不仅意味着民族复兴的希望，而且也是宗教复兴的希望。实际需要是使传统渴望增加活力，尽管抽调了它严格意义上的宗教内容。”[34]而犹太人的回乡渴望也对从实际考虑出发的复兴犹太国的建议赋予了宗教情感的力量，从而使在巴勒斯坦建立一个犹太国成为散居世界各地犹太人和犹太复国主义运动的共同目标。

  ⑷弥赛亚救赎(Messiah Redemption)。犹太人亡国后流散到其它寄居国，在那里他们受到不公平的待遇。而犹太人并没有大的反抗，原因之一就是犹太教理念认为以色列所遭受的灾难是上帝对其罪行的惩罚。但当以色列向上帝呼求时，耶和华不会置他们于水火而不顾，必将派弥赛亚来拯救。末日的救赎或弥赛亚的到来首先将在大卫家族手中恢复国家独立，所有流亡者将回归故土。《以赛亚书》记载到：“当那日，主必二次伸手救回自己百姓中所余剩的，就是在亚述、埃及、巴忒罗、古实、以拦、示拿、哈马，并众海岛所剩下的。他必向列国竖立大旗，招回以色列被赶散的人，又从地的四方聚集分散的犹大人。”[35]连极端主张宿命论的先知何西阿( Hosea)[36]和弥迦(Micah)[37]也不能容忍他们的民族彻底灭亡：“以法莲[38]哪，我怎能舍弃你？以色列啊，我怎能弃绝你？我怎能使你如押玛？怎能使你如洗扁？我回心转意，我的怜爱大大发动。我必不发猛烈的怒气，也不再毁灭以法莲，因我是　神，并非世人；是你们中间的圣者，我必不在怒中临到你们。”[39]而以色列是“上帝的特选自民”，因其祖先的缘故，这个民族将会得到拯救：“以色列啊，日子必到，你的墙垣必重修；到那日，你的境界必开展……(神)必再怜悯我们，将我们的罪孽踏在脚下，又将我们的一切罪投于深海。你必按古时起誓，应许我们列祖的话，向雅各发诚实，向亚伯拉罕施慈爱。”[40]只要犹太人恪守犹太教戒律并“知罪改过”，上帝会帮助他们脱离苦难。先知以赛亚还预言弥赛亚的到来，并建立一个和平与正义的“新耶路撒冷”。“末后的日子，耶和华殿的山必坚立，超乎诸山，高举过于万岭，万民都要流归这山。必有许多国的民前往说：‘来吧！我们登耶和华的山，奔雅各　神的殿；主必将他的道教训我们，我们也要行他的路。因为训诲必出于锡安；耶和华的言语必出于耶路撒冷。’他必在列国中施行审判，为许多国民断定是非。他们要将刀打成犁头，把枪打成镰刀；这国不举刀攻击那国，他们也不再学习战事。”[41]这是多么美好的企盼，在绝望中的犹太人从先知们的预言中汲取精神力量，增强了得救返乡的信心。

  但需要指出的是，第一圣殿时期，弥赛亚救赎在宗教思想中还没有像后来演化出诸多内涵。但伴随着民族灾难的加剧，尤其是罗马统治下的艰难生活使关于弥赛亚时代的激情又活跃起来。当犹太人大流散后，弥赛亚救赎观念也日益凸显其显著的重要性，“受膏者”[42]的内涵转化为民族苦难的救赎者。犹太人渴望民族解放的要求在宗教上的反映与犹太复国主结束犹太民族苦难，并在巴勒斯坦地区建立国家的政治目的相吻合，并构成了犹太复国主义产生的重要思想根源之一。这种弥赛亚观念在流亡的犹太人心中注入了一种犹太人必将得救的永恒精神期待。犹太复国主义者也利用弥赛亚救赎的时代已经来临，所有的犹太人都要“回归锡安”来作为复国运动的精神动力。而这恰恰促使许多怀有强烈宗教情感的犹太人起来支持犹太复国主义运动，并为各种活动提供政治上的论据和经济上的支持。

  总之，这四个重要的犹太理念不仅以其宗教信仰和宗教观念的神圣性构成了犹太复国主义的宗教思想根源，而且推动了复国主义运动的进程，产生极其其重要的影响。犹太复国主义者认识到犹太教是散居世界各地犹太人的精神纽带，也是犹太复国主义运动借以获得散居异乡的犹太人支持的一个重要因素。赫茨尔在巴塞尔大会[43]上致开幕词时指出：“现在我们已经返回家园，在犹太教尚未返回犹太国土以前，犹太复国主义运动就是犹太教的回归。”[44]同时，犹太复国主义者也深刻认识到巴勒斯坦对流散在各地的犹太人具有重要意义。“犹太复国主义者坚信，只有当犹太人真正亲手耕种这片土地，排干沼泽，开始着手各样的劳作时，这个民族才能真正复兴，国家才能真正重建。”[45]可以说，在巴勒斯坦建立犹太国，是犹太人对犹太复国运动的最好支持。

n                                   三

  犹太复国主义运动本质上是一场世俗的政治运动，但其思想根源和理论基础却来源于犹太教的诸多理念。这种宗教意识为犹太复国主义的建国理想和最终得以在巴勒斯坦实现奠定了思想基础，犹太人虽然被驱逐到世界各地，但事实上却是流而不散。其根本原因就是在于犹太教起了重要的维系作用。它维系犹太教的团结，保持自己的民族特性，也没有否认政治、经济等其它社会动因对犹太复国主义产生的重要影响。只是由于本文所探讨的范围仅限于犹太复国主义产生的历史根源之一——即它的宗教思想根源。“犹太人的历史，无论哪一个阶段都显得特殊，甚至与现有的历史法则相矛盾。因此决不能用一种已知的比较研究方法去掌握它。……如果不经常追溯过去，那就不仅不能理解，而且也不能阐明犹太人当前的现实。”[46]这种宗教因素和近代资产阶级革命后所产生的民族主义浪潮与英美插手中东事务的诸多于原因结合在一起促成了犹太复国主义运动的形成。

  综上所述，犹太教与犹太民族是不可分割的。犹太教的“一神观念”、“应许之地”、“圣殿重建”和“弥赛亚主义”观念构成了犹太复国主义的重要思想根源。同时犹太教也起到维系犹太民族特征、防止民族同化，加强犹太民族认同感的重要作用。这些构成了犹太复国主义运动产生的理论与思想前提。